段江丽:双重身份——薛姨妈(红楼人物家庭角色论之十七)
王夫人及王子腾之妹、薛宝钗、薛蟠之母。薛家本来也是书香之家,到薛姨妈,因丈夫早逝,她守着一对儿女和百万之富度日。儿子薛蟠弄性尚气,成为有名的呆霸王、败家子;女儿宝钗却举止娴雅,知书达理,成为封建淑女的典范。
在《红楼梦》中,薛姨妈具有双重身份:薛家的寡母和贾府的亲戚,要了解这个人物,也应该从这两个方面着眼。
一、作为母亲的薛姨妈:溺爱纵容却不昏庸
作为母亲的薛姨妈,与李纨相比,是封建社会富贵人家“寡母”的另一种典型。她与李纨所处的家庭环境不一样,从小说中描写的内容来看,丈夫早逝之后,她是独自承担家业,不像李纨那样只要侍亲养子陪侍小姑即可,这就注定她的人生要艰难复杂得多。
她像所有母亲一样,溺爱儿子,再加上家财万贯而且儿子是个独根孤种,就难免更加有理由纵容。比如说,一再依靠亲戚的权势和家里的财富为薛蟠了结人命官司,就是一种最大的纵容。可是,当无法无天的儿子卷入杀人命案有可能偿命的时候,古今中外,不如此“纵容”儿子的又有几个?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另一方面,我们也会看到,她虽然对儿子溺爱放纵,但是,却并非完全昏庸不明。事实上,小说对她的“溺爱纵容”只是一带而过,很多的描写反而让我们觉得她是一个明理的母亲。女儿宝钗能成为完美的淑女,虽有天赋方面的原因,也应该有母亲的教育熏陶之功,这且不论,就是对“呆霸王”儿子薛蟠,她也多有训诫管教。
薛姨妈一家进京之后,薛蟠的主意是要收拾自家房舍居住,薛姨妈当即指出儿子是为了不受管束任意施为,因此坚持要先投奔贾府。
到了贾府之后,应贾母和王夫人的盛情挽留,答应住在贾府,薛姨妈主要也是考虑到:“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第4回)
宝玉挨打,袭人、宝钗等误以为是薛蟠告状引起的,薛姨妈相信了,毫不护短,逮着薛蟠就咬牙痛骂(第34回)。
薛蟠调情不成,遭柳湘莲苦打,薛姨妈见薛蟠脸上身上都是伤痕,又气又心疼,本来想要告诉王夫人派人寻拿柳湘莲,经宝钗一劝,说这样做是偏心溺爱、纵容生事、仗势欺人,她马上承认宝钗说得有理,是自己气糊涂了,并禁住薛蟠的小厮们不准闹事(第47回)。
薛蟠夏金桂新婚不久吵架,她毫不犹豫痛骂儿子维护媳妇:“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口床)嗓了黄汤,折磨人家。”(第79回)后来了解到媳妇不知好歹、搅家不贤,薛姨妈也只是尽量忍让,不与其一般见识,因此,连悍泼异常的夏金桂也承认“婆婆良善”。
可以说,作为薛蟠的母亲,薛姨妈有溺爱纵容的一面,但是,却并非一味昏庸护短。与她母亲身份相关的,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宝钗的金锁以及与之相关的婚姻问题,有必要略作分析。
二、金锁之说是阴谋吗?
从评点家到现代学者,对薛姨妈的否定评价主要是“伪”、“有预谋”、“深藏计谋”,而主要的论据就是她伪造了宝钗的金锁以及“金玉良缘”之说。
宝玉从娘胎里带来一块“通灵宝玉”,上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字样。宝钗有一个金锁,上面也刻有两句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据说这金锁以及吉谶是一个癞头和尚送的,而且癞头和尚还说,得等日后有玉的才可结为婚姻,这就是“金玉良缘”之说。
因为金锁之说来源于薛姨妈,更因为“金玉良缘”破坏了宝黛之间的“木石前盟”,所以,宝黛爱情的同情者大多认为,金锁之说纯属杜撰,是薛姨妈为女儿谋取宝二奶奶宝座的烟幕弹。
从小说文本中,我们的确找不到和尚送锁的任何直接证据,因此,没有证据能够否定这种推论。不过,同样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实这种推论。因此,需要通过其他途径来分析这一问题。抛开宝黛钗婚恋纠葛的是非不说,至少有三个因素可以帮助我们在“阴谋”说与“非阴谋”说之间进行判断取舍。
第一,对于和尚送金锁并预言婚姻这种发生在闺中女儿宝钗身上的、多少有些奇异的事情,只有母亲是见证人,因而从母亲口中说出来应该是合乎常理的。
第二,以宝钗的才貌品性,宝玉并非唯一的、而且远非理想的对象,宝玉“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呆气”连不相干的傅家婆子都知道(第35回),薛姨妈近距离观察岂不更加了然于心?
对于儿女婚姻,有一个不太起眼的细节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薛姨妈的态度。薛姨妈见邢岫烟出身贫寒却端雅稳重,是个难得的好女儿,本想说给自己的儿子薛蟠为妻,但是考虑到薛蟠行止浮奢,怕糟蹋了人家的女儿,最后想办法将她说给了人品可靠的薛蝌(第57回)。
对人家的女儿尚且有如此远虑,对自己的宝贝女儿当更加用心。同意将宝钗嫁给因失玉而变得更加呆傻的宝玉去“冲喜”,对薛姨妈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而是有许多的不得已。对此,在有关宝钗的章节中已有详细论述,此处不赘。
第三,从整个小说构思来看,薛家母女所说的癞头和尚应该就是将顽石携入红尘的“一僧一道”中的“僧”,他本来就是世外高人来尘世“了结”“一干风流冤家”之间的“风流公案”的,而宝黛钗恰是这些风流冤家中的重要人物,“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又恰是这些“风流公案”中重要内容。
那么,宝玉之“玉”从娘胎带来;黛玉之“草”由甄士隐梦中勘破;宝钗之“金”的来源则采取虚写的方式,由其母口中补出,不仅合情合理,而且正体现了艺术想像力的丰富和艺术手法的灵活多样。
所以,有关“金锁”之说不能证实,但是,更不能证伪。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以此来否定薛姨妈的为人。退一步来说,就算她在宝玉和宝钗的婚姻上有所谋划,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宝黛钗之间的婚恋纠葛,主动权完全不在她们母女手里,她们只是被动应允而已。
其实,作为母亲,眼见自己心爱的、才貌双全通情达理的女儿以冒名顶替的方式与痴痴傻傻的宝玉成亲时,她内心的无奈和苦涩又有谁能理解?联想到贾府求婚时,她唯一的儿子薛蟠正在牢狱之中,还得仰仗贾府的关照,更让我们觉得,她们母女的许婚有不得已的苦衷。
从这个角度来说,更谈不上预先谋划,因为这本来就是一桩不值得谋划的婚姻。如果说要谋划,她更应该处心积虑为独生儿子谋娶贤妇才是,可是偏偏怕糟蹋人家女儿而作罢。
总之,薛姨妈作为母亲,作为有财无势的富商之家的寡母,对儿女尤其是对本性骄横的独生儿子有溺爱纵容的一面,但总体来说,溺爱而不昏庸,大多数情况下,都能明辨是非、教子以正。
在儿女的成长过程以及婚姻大事上,她有不可缺少的关心,却有心无力,只能无可奈何地让女儿给呆傻的宝玉去“冲喜”,最后落了个青春守寡;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媳闹得家破人亡、家财销尽。这是人情世态使然,更是冥冥之中的命运使然。
三、作为亲戚的薛姨妈:老练世故而守本分
作为寄居贾府的亲戚,薛姨妈这一人物形象为我们打开了了解人情世态的另一扇窗。她们一家来到贾府之后,受到了贾母等主人的热烈欢迎和盛情挽留。薛姨妈为了儿子能有更好的环境,顺水推舟答应住在贾府,私下里却当即与姐姐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第4回)即亲戚之间要处得长久,首先经济上面得分清楚。一个小细节,可见这位当家寡母对世态人情的洞悉。
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我们可以逐渐看到这位“姨妈”对贾府众人的用心。
对贾府众姐妹,她不时送些小礼物,如送宫花(第7回)。
对贾母,她处处迎合承顺。贾母因贾赦谋娶鸳鸯一事错怪她的姐姐王夫人,她不为分辨;当贾母意识到自己错怪了转而赞扬王夫人孝顺时,她则说贾母偏心疼小儿子媳妇(第46回),真可谓进退得体。
薛蟠从南方给母亲和妹妹带回礼品,贾府中上至贾母下到赵姨娘母子,薛姨妈母女一一打点周到。当贾府闹到了抄检大观园的地步,宝钗即以薛姨妈生病需要陪伴为由,搬离大观园、躲开了是非(第74回),母女之间配合默契。
宝钗助湘云办螃蟹宴、送黛玉燕窝、接济邢岫烟,并一再给王夫人排忧解难,如送金钏丧衣、给凤姐找上等人参等等,总之,一有机会就帮助贾府里需要帮助的人,当然体现了她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和方法,但以她的善解人意,未尝不是对母亲良苦用心的一种体察和补充。
薛姨妈受人质疑和诟病的还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一节。她先由薛蟠和邢岫烟的姻缘说到月下老人的故事;接着说到自己在心里很疼无父无母的黛玉,只不过不好太露,怕人说闲话,以至于黛玉感动得要认她为干妈;后来又渐次说到要给宝玉和黛玉做媒,紫鹃有心,说:“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结果她借机打趣紫鹃而岔开了话题,此后却不再提起。
这的确让人怀疑,她心中另有盘算。如前所述,就算她有为女儿宝钗盘算的私心,也是人之常情。再则,以她“无可无不可”(第57回)以及知所进退的个性,贾府的是非她向来是能躲就躲,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宝玉婚姻这样的大事她不想搀和应该也是情理之中。
事实证明,老太君和王夫人并没有看中黛玉,如果她贸贸然提出,岂不是给大家出了难题?那样的话,岂不违背了她向来在贾府的处世原则?
综上所述,作为长时间寄住贾府的亲戚,薛姨妈对长辈承顺,对小辈慈爱,老练世故,从来不逾越亲戚本分,这种行事,与其说是为女儿婚姻谋划,不如说是出于“处常”的考虑,正所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这才是薛姨妈的真学问。
值得指出的是,贾府的亲戚们除了作为“模仿的人”出现之外,还具有艺术结构的功能。
薛姨妈及其他众多贾府亲戚的存在,除了本身所具有的形象意义之外,还具有艺术结构的功能。
从《金瓶梅》以来,中国古代长篇家庭小说的结构特点之一就是以一个家庭为主线,串联许多家庭的故事,《红楼梦》也不例外。
小说第四回就提到护官符的问题,提到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说他们彼此之间联络有亲、互相照应。如果四家都写,显然会内容庞杂、主题分散、篇幅冗长;只写一家,则“护官符”之说就落空了。
有了这些亲戚,一则使联络有亲互相照应的构思落到了实处,再则在内容相对集中、主题相对分明、篇幅相对合理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丰富了故事内容、增加了人物类型、拓展了生活的画面,总之,贾府亲戚们的存在,使得《红楼梦》在结构上更完善,从而有利于表现更具深度和广度的生活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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